夏夜的蝉鸣渐渐稀疏时,月亮才从东边树梢探出半张脸。她像是被揉碎的银箔,顺着青石板路慢慢流淌,把老槐树的影子拓印在斑驳的砖墙上。我蹲在庭院里数星星,忽然听见瓦片轻响,抬头看见张爷爷拄着竹杖站在天井中央,银白的发梢沾着几片槐花。
张爷爷的藤椅总摆在老槐树的根须旁,椅背上搭着件靛蓝汗衫。他爱讲年轻时在山里采药的故事,说月圆之夜能听见松涛与溪流的对答。此刻他正用蒲扇驱赶飞虫,扇柄上缠着的红丝线在月光里忽明忽暗。"从前这棵槐树会开花,开得比满月还亮。"他摩挲着树皮上的沟壑,"我爹说每朵花里都住着个月亮精,被雷劈碎了才落在这里。"
我忽然想起去年中秋,全家围坐在阳台上赏月。父亲举着手机拍月亮,母亲嗔怪他总错过最佳角度,弟弟举着冰淇淋在阳台跑来跑去,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那时的月亮像块温润的玉璧,此刻却成了悬在树梢的银灯笼。张爷爷的烟斗在月光里明明灭灭,他讲起年轻时在山里迷路,靠月光指引找到回家的路,"那月亮像盏长明灯,照得见每块石头缝里的青苔"。
夜风卷起几片槐叶,沙沙声里混着远处孩童的嬉闹。我看见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提着灯笼跑过巷口,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与月光织成流动的锦缎。张爷爷忽然指着墙角的青苔:"看见这些绿毯子没?它们跟着月亮生长了千年。"我蹲下身,发现每片青苔的边缘都泛着银光,像是被月光浸染过的翡翠。
凌晨三点,蝉声再次响起。张爷爷的烟斗已经熄灭,藤椅却仍保持着倾听的姿势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与老槐树的影子交叠成守护的结界。我忽然明白,月夜从来不只是天体的运行,而是无数人用故事编织的时光容器。那些被月光见证的离别与重逢,被月光封存的秘密与誓言,此刻都化作青苔上的银霜,在夜色里静静流淌。
东方泛起蟹壳青时,张爷爷起身拍了拍裤脚上的槐花。他的背影与月光融为一体,像是要化作某块被遗忘的树根。我收拾写生本往家走,发现每页速写里的月亮都带着不同的表情——有时像外婆纳鞋底的银针,有时像父亲烟斗里明灭的星火,有时又像弟弟冰淇淋上融化的糖珠。这些零散的月光碎片,最终都汇成了记忆里永不褪色的银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