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阁楼，我蹲在旧木箱前翻找中学时代的课本。当泛黄的《新华字典》从箱底滑落时，扉页夹着的槐花标本突然跌出，细碎的白色花瓣在空中飘散，像二十年前那个清晨的霜花。妈妈总说槐花落满肩头才是真正的春天，可那个飘着槐香的清晨，却成了我记忆里永远定格的冬。

那是父亲退休前的最后一年，他每天清晨五点准时推着自行车去镇上的豆腐坊。我总在睡眼惺忪时被车铃惊醒，透过窗棂看见他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，在薄雾里弯成一道佝偻的弧线。有次我偷偷跟在他身后，看见他蹲在豆腐坊门口和老板娘数钱，皴裂的手指在零钱堆里翻飞，像在给冬眠的种子松土。老板娘把找零的硬币塞进他掌心时，他总是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，喉结滚动着没说出口的感谢。

那年冬天特别冷，我发高烧迷迷糊糊看见床头柜上摆着青瓷碗，碗底沉着几粒红枣。父亲裹着毛毯守在床边，每隔半小时就用棉签蘸温水给我润唇。高烧退去后，我发现他右手的虎口有道新鲜的结痂，后来才知道是给豆腐坊帮忙搬重物时被铁皮划伤的。他总说老张家的铁皮桶又重了三斤，可后来我才知道，那天他原本该去参加儿子的成人礼。

最难忘的是初二那年暴雨夜。我因急性肺炎住院，父亲每天骑自行车往返三十公里。有次暴雨突至，他浑身湿透推门而入，军大衣滴着水，裤脚还沾着泥浆。我挣扎着要下床，他却把保温桶塞进我手里，转身时我听见他小声对护士说："麻烦您多给这孩子熬点粥。"那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淋湿的雏鸟，而父亲是永远为我撑伞的树。

前些日子整理旧物，在父亲的老皮夹里发现张泛黄的奖状。1998年镇上评选"模范职工"，照片里他站在豆腐坊门口，胸前大红花在夕阳下泛着金边。背面有行小字："小满三岁生日，豆腐坊歇业三天。"原来那个总说"豆腐坊要开到孙子结婚"的老人，早已把最好的日子悄悄留给了我。

此刻我站在阁楼窗前，晚风送来槐花的香气。楼下传来父亲与邻居们讨论春耕的喧闹，混着远处孩童的嬉笑声，像首永远循环的春日圆舞曲。我忽然明白，那些年他推车时扬起的尘土里，藏着比槐花更绵长的春天；那些深夜守候的灯光下，孕育着比星辰更恒久的温暖。或许我们终将学会在时光的褶皱里，打捞那些被爱意浸润的碎片，让记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，重新绽放成照亮生命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