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绸缎，沉沉地压在站台上方。我攥着褪色的火车票站在月台边缘，看铁轨在暮色中蜿蜒成两道苍白的线。远处传来汽笛声，刺破凝滞的空气，惊起几片浮尘。母亲裹着深蓝棉袄站在检票口，发梢结着细小的冰晶，像她总也化不掉的牵挂。

她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时，指节泛着冻疮特有的青白。我闻到她围巾上残留的樟脑丸味道，混着火车头喷出的煤烟气息，在零下十度的寒风里凝成模糊的雾气。检票员第三次催促时，母亲突然转身从大衣内袋摸出个铁皮饼干盒，掀开盖子，几颗裹着糖纸的橘色水果糖滚落在地。"你爸临走前塞的，说是当年他出远门时老李头给的。"她粗糙的指尖抚过糖纸上的褪色印刷，我看见糖纸边缘有经年累月的折痕，像道道无声的年轮。

列车进站的轰鸣声吞没了后半句话。母亲把糖塞进我手心，冰凉的锡纸贴着掌纹。她转身时，我看见她棉鞋后跟磨出的毛边，在路灯下泛着细碎的银光。火车驶过月台时带起的风掀动她鬓角的白发，那缕银丝被气流卷着飘向铁轨，最终消失在暮色与蒸汽交织的漩涡里。

车厢连接处飘来烤红薯的甜香，混着陌生乘客的香水味。我剥开糖纸时锡纸发出细碎的呻吟，橘色糖块在舌尖化开的瞬间，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冬天。父亲背着铺盖卷站在村口老槐树下，母亲用红头绳扎起我的羊角辫，把冻得通红的我的手揣进她棉袄前襟。火车汽笛声里，她往我兜里塞了块烤红薯，转身时棉袄下摆扫过结冰的路面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。

玻璃窗上的霜花在暖气中融化成溪流，顺着窗框蜿蜒而下。邻座婴儿的啼哭被引擎声压成闷响，我数着铁轨上间隔的枕木，突然发现母亲留下的铁皮饼干盒还揣在口袋里。糖纸上的印刷模糊了，但锡纸边缘的锯齿依然清晰——那是她当年用顶针刻下的，为了让我记住每次分别时她转身离去的方向。

凌晨三点，邻座乘客的呼噜声与车轮撞击声此起彼伏。我摸到口袋里的糖纸，锡纸早已被体温焐热，边缘的锯齿硌着掌心。月光从车窗斜切进来，照见铁皮盒底部用铅笔写着极小的字迹：铁轨尽头有家卖橘子汽水的铺子，你爸说那里能买到最好吃的橘子糖。

汽笛再次响起时，我摸到裤兜里硬邦邦的糖纸。这次锡纸边缘的锯齿不再刺手，而是像母亲当年转身时，在暮色中拖出的细长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