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蝉鸣声渐渐低下去，槐花的香气却愈发浓郁。我坐在老宅的槐树下，看老人用蒲扇轻轻拨开摇曳的枝叶，斑驳的光影在青石板上流淌。这棵槐树是祖父亲手栽下的，树干上深浅不一的沟壑里，还嵌着几枚褪色的铜钱，据说是当年祖父在战乱中埋下的"护身钱"。老人说槐树在咱们老祖宗眼里是"国槐"，是社稷的象征，每逢立夏便要挂红绸，祈求五谷丰登。

这种说法让我想起《诗经》里"有鸟高飞，过彼西陵。我来自东，零雨其濛"的句子。古代帝王祭祀土地神时，总要选择靠近槐树的场所，因为槐树被视为天帝的使者。汉代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记载，汉武帝曾在槐树下与群臣论道，认为槐树"枝叶繁茂，能聚财纳福"。更令人动容的是北宋范仲淹的故事，他任杭州知州时，特意在城郊种下七百株槐树，为百姓遮风避雨，后来这些槐树竟成了杭州的市树。这些历史碎片像散落的槐花，在夜色中渐次舒展。

如今站在城市的天桥上，我时常望着远处零星点缀的槐树出神。它们不再像古时那样成片生长，而是被精心修剪成整齐的绿篱，或者作为行道树整齐排列在道路两侧。去年秋天路过老城区改造工地，看见工人们正将百年槐树连根挖起，移植到公园的盆景区。树根处残留的青苔上，还沾着几片干枯的槐叶，像凝固的时光标本。这让我想起《东京梦华录》里记载的汴京景象，当年御街两侧槐柳成荫，"每至春时，花柳遍满，竞游赏于御街"，而今这样的盛景只能在古籍中追寻。

但槐树始终与中国人有特殊的羁绊。我的童年记忆里，槐树是会讲故事的老人。每年立夏，祖父会摘下槐花蒸制米糕，说槐花能"清肝火、降血压"。他教我用槐树枝编鸟笼，说槐木有驱邪避灾的灵性。记得十二岁那年夏夜，槐树突然被狂风折断，父亲连夜请来木匠，将断裂的树干锯成段，每段都刻上"平安"二字。如今那几段木料仍摆在我书房的博古架上，在阳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
现代植物学家研究证实，槐树能分泌挥发性物质抑制病菌，其根系还能有效净化空气。这或许解释了为何在疫情严重的2020年，北京某社区仍坚持保留三棵百年槐树。当人们戴着口罩匆匆走过树下时，总有人驻足嗅一嗅飘落的槐花，仿佛这样就能获得对抗病毒的力量。这种跨越千年的情感联结，让槐树始终扎根在民族记忆的土壤里。

暮色渐浓时，老人合上蒲扇，树影在石板上织成流动的暗河。我忽然明白，槐树从来不只是植物，它是先民对天地的敬畏，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意象，更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基因。当城市霓虹遮蔽了星空，我们依然能在槐花的香气里，触摸到祖先留在时光里的温度。这棵沉默的树，用年轮记录着文明的兴衰，又以花香提醒我们：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钢筋水泥取代，就像月光永远会照亮露台上的青瓷茶盏，就像槐树永远会在立夏的清晨，准时抖落满身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