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庭院里的桂花香忽然浓了三分。母亲将最后一道清蒸鲈鱼端上八仙桌，瓷盘边缘还凝着细密的水珠。父亲在厨房哼着跑调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，案板上切开的月饼皮正泛着琥珀色的光。这样的中秋夜，像被时光窖藏了二十年的陈酿，总在记忆深处泛起温润的涟漪。

八仙桌上的圆月酥糖馅月饼刚摆开，西天的云絮已悄然散去。月亮像被谁失手打翻的银盘，从云层边缘探出半张脸，将清辉洒在青石板上。祖父的紫砂壶里浮起第一道茶烟，袅袅升腾间与月华交融，在雕花窗棂上投下细碎的影。三岁的表弟忽然指着月亮惊呼："爷爷的胡须在发光！"满室笑闹中，我看见父亲悄悄擦拭着那枚陪伴家族三代的中秋玉佩，玉面沁着经年的茶渍，却依然温润如新。

月光漫过中庭的桂树时，姑母的竹箸在青花瓷碟间轻点："今年该换新馅了。"她鬓角的白发与桂影纠缠，让我想起幼时她教我写"月"字的场景。宣纸上的"月"字总多出一撇，她说那是玉兔的尾巴。如今案头那方镇纸的蟾蜍石已爬满包浆，却依然守护着泛黄的《水调歌头》拓本。祖父用枯瘦的手指抚过"转朱阁，低绮户"的刻痕，月光恰好漫过他手背的旧伤疤——那是四十年前在工地搬运月饼模具留下的。

子夜钟声响起时，月饼盒里最后一枚豆沙馅的已被表弟偷吃。母亲端来新沏的桂花茶，茶汤里浮着几瓣宿醉的桂花。"小时候总以为月亮是块大月饼，"父亲摩挲着月饼模具的铜边，"现在才懂，人间至味不在甜咸之间。"月光透过天井的漏窗，在青砖地上织出细密的网，网住姑母晾晒的陈皮，网住祖父珍藏的月饼票，网住父亲西装内袋里那张泛黄的订婚协议。

桂香浸透夜露时，我忽然看清玉佩背面的刻字——"甲子年中秋，谨献先祖"。月光将四代人的影子叠印在斑驳的院墙上，恍若看见太爷爷在战火纷飞时，将最后一块月饼塞进儿子衣襟的背影。此刻院角的石榴树正落下几点红，像散落的朱砂痣，又像岁月留下的朱批。母亲将新包的月饼收进红漆木匣，匣盖合拢的瞬间，我听见时光在榫卯间发出细微的轻响，那是千年中秋的月光，正穿过二十四节气的缝隙，轻轻叩响现代人的窗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