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在老槐树的枝桠间织成一张金色的网,竹床在东南角的墙根下轻轻摇晃。我仰头望着斑驳的树影在蓝白校服上跳跃,蝉蜕还挂在树皮褶皱里,像时光留下的琥珀。那是十二岁前的夏天,整个童年都浸泡在槐花香与蝉鸣编织的网中。
夏日的冒险总在正午开始。当知了扯着嗓子唱到第三遍时,阿婆总会把晾在竹竿上的碎花被单收进来。我趁机翻过院墙,钻进后山那片野莓丛。露水沾湿的草叶间,藏着去年秋天埋下的玻璃弹珠,被松鼠拱成了不规则的圆球。我们几个孩子用狗尾草编成捕梦网,追着蝴蝶在野菊花丛里转圈,直到被阿婆的呼唤声从山脚下传来。
冬天的记忆总裹着松针的清香。北风卷着雪花撞碎在窗棂上时,父亲会在堂屋生起地炉。红泥火炉里煨着红薯,铁皮壶咕嘟咕嘟煮着姜茶,蒸汽在玻璃窗上画出一朵朵白花。母亲用毛线织的虎头帽在炭盆边冒热气,我蜷在竹编暖笼里,看火光在阿婆的银镯上跳跃。那些被炉火烤暖的夜晚,连呼吸都带着麦芽糖的甜味。
最珍贵的礼物藏在槐树洞里。九岁生日那天,我在树洞发现个陶罐,罐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条:"给十年后的你"。罐子里装着风干的槐花、用米汤写就的歪扭字迹,还有半截生锈的铅笔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阿婆年轻时写给父亲的情书,那些字迹被岁月磨得如同老树皮般粗糙。当我在十八岁生日那天重新打开陶罐时,风干的槐花依然散发着清苦的芬芳。
童年的天空总飘着棉花糖般的云朵。放学路上经过的巷口,总有个扎羊角辫的姑娘会分给我半块麦芽糖。她家窗台上养着三只花猫,其中一只叫"小橘",总爱蹲在晾衣绳上打盹。我们会在它身边分享作业本,用铅笔在纸上演算时,橡皮屑像雪花般落在猫毛上。那些共同解开的数学题,如今看来竟比奥数题更令人难忘。
槐树在某个秋日突然枯萎了。阿婆说老树精要搬去更远的地方守护山神庙。我蹲在树根旁,用小刀刮开树皮,发现里面嵌着半片蝉蜕。风穿过空荡荡的树洞,发出呜呜的回响,像在重复某个未说完的童话。那天傍晚,父亲在树坑里埋了罐玻璃弹珠,说这是给未来考古学家发现的"童年文物"。
如今我站在城市的天桥上,看车流在暮色中织成发光的河流。手机相册里存着童年照,照片里的我正踮脚够槐树最高处的蝉蜕。那些被蝉鸣切割成碎片的时间,却总能突然在某个黄昏重新拼合。或许真正的成长,就是学会在钢筋森林里珍藏这份琥珀般透明的记忆——它永远停留在蝉声最盛的午后,永远飘着槐花蜜的甜香,永远有竹床在东南角轻轻摇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