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未散尽,露水在草叶上凝成细碎的珍珠。我踩着田埂上的小径往家走,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,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润的宣纸上。远处山峦起伏如墨色晕染的画卷,近处稻田里浮起一层薄纱似的雾气,农人背着竹篓穿行其间,惊起几只白鹭掠过水面。
村口的老槐树下支着几把竹椅,王婶正把刚摘的黄瓜码在竹匾里。她见我走来,笑着递过半个青瓜:"尝尝,今早现摘的。"瓜皮上还沾着草叶,咬下去脆生生甜津津的,汁水顺着指缝滴在蓝布围裙上。隔壁李大爷坐在藤椅里摇着蒲扇,看几个半大孩子追着纸鸢满田埂跑。纸鸢是竹篾扎的骨架,糊着旧年历的碎布,在晨风里歪歪斜斜地飞,像群扑棱棱的灰喜鹊。
正午的日头晒软了土地,晒谷场上的稻谷泛着金灿灿的光。老张头蹲在石碾旁,用草耙子把新米反复翻动。金黄的米粒在日光下翻滚,仿佛有千万颗小太阳在跳跃。远处传来二胡声,是村头茶馆的赵师傅在拉《二泉映月》。琴声混着蝉鸣飘过晒谷场,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,掠过老张头新补的蓝布衫。
暮色初临时分,炊烟开始从各处屋顶袅袅升起。张家阿婆的灶膛里燃着松枝,火光把她的银发映得发亮。她往铁锅里撒了把干辣椒,油锅里顿时腾起红褐色的烟火。隔壁小卖部的玻璃柜台亮起昏黄的灯,货架上摆着刚出窑的青瓷碗,碗底沉着几粒晚香玉的干花。穿堂风掠过晒满玉米的竹匾,玉米粒在晚风里沙沙作响,像在诉说秋天的故事。
霜降后的清晨,村道铺满碎银般的霜花。我踩着咯吱作响的竹梯爬上后山,梯田的轮廓在朝霞中愈发清晰。山腰的茶田披着淡紫色的雾霭,采茶女挎着竹篓穿行其间,银针似的茶芽在晨光里泛着翡翠般的光泽。她们腰间别着铜烟锅,吸一口山风,哈出的白气与雾气交融,仿佛能听见山雀在枝头唱着清越的山歌。
腊月里最热闹的是腊八粥的香气。村东头大榕树下支起三口大锅,阿公用木勺搅动沸腾的粥锅,红枣、花生、桂圆在红艳艳的粥汤里沉浮。孩子们围着大锅转圈,棉袄上落满白霜,却笑得比炉火还暖。北风卷着雪粒子掠过晒谷场,老张头牵着老黄牛在雪地里慢悠悠走,牛铃铛叮当声惊醒了树梢的积雪,纷纷扬扬落在他们新糊的窗纸上。
春分那日,村口的老井旁支起擂茶摊。井水刚打上来还带着凉意,阿婆用青石臼捣着新采的苦茶,紫苏叶在石臼里翻飞成碧绿的云。茶汤里浮着花生碎和芝麻,喝一口满嘴都是阳光晒过的味道。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捧着保温杯挤过来,塑料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,映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。
如今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看着无人机掠过金黄的稻田,智能灌溉系统在田间闪烁蓝光。老张头戴着老花镜研究手机里的种植APP,王婶的抖音账号里全是她晒的秋葵短视频。但每当暮色四合,家家户户的炊烟依然会连成温暖的云霞,晚风里飘来新蒸的米糕香,混着晒干草药的苦涩,酿成独属于这个村庄的黄昏。
四季轮回的韵律从未改变,只是农人肩上的竹篓换成了快递包裹,田埂上的小径拓宽成了柏油路。那些在晨雾中挥汗如雨的身影,那些在炊烟里升腾的笑颜,那些藏在节气里的生活智慧,依然在土地深处生生不息。当城市里的霓虹照亮夜空,我总想起老槐树下那盏不灭的煤油灯,灯影里晃动着几代人的故事,像田垄间永不凋零的蒲公英。